第十二章 戴安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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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戴安娜
國慶節後，在麻將桌上興致正濃的江富梅突然感覺右下腹部劇烈疼痛。所幸，時刻陪伴左右的王北泰火急火燎地把她送進了就近的醫院。
王北泰擔心，江富梅是不是吃壞了肚子。畢竟人到中年，新陳代謝大不如前了。江富梅在醫院做完檢查，被確診為急性闌尾炎。她剛從手術臺上下來，就被送進了病房休養。
醫院的床位向來都很緊俏，江富梅沒有排到單間。江富梅抱怨三人間人多口雜，王北泰倒是非常知足。他說，有個靠門邊的床位就不錯了。人來人往怕什麽，住住也就習慣了。
隔壁床的病人，似乎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子。陪護她的阿姨，應該是她的母親。看側臉，是一位幹瘦黝黑的淳樸婦女。
那名女子總是喃喃自語，情緒似乎不太穩定。每當她自言自語的時候，她的媽媽就會輕輕地拍著她的被子，碎碎念般低聲安撫。“你是平平。你是平平。”
江浸月白天在學校上班，下班後就到醫院來做陪護。她初聽這句話時，稍稍有點兒疑惑。她暗自琢磨，這個女子的精神狀況是不是不太正常。第二天，她果然打聽到了這對母女是從赤霞灣精神療養中心轉過來的。
趁著“平平”媽媽出去打水的間隙，江浸月躡手躡腳地湊了過去。“我是安安。我是安安。”眉頭緊鎖的江浸月，不禁再次陷入疑惑。平平？安安？難道她記憶錯亂，記混了自己的名字？
江浸月小心翼翼地探頭，望著那張了無生氣的素凈臉龐。“平平”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，只有龜裂的嘴巴在一開一合。
女子這副直挺挺的木然狀態，不禁讓江浸月想起了靳芳菲。然後，她又想起了鮑驪。最後，她想起了沈靜冰。不知道現在，她還在不在赤霞灣精神療養中心了。
為了全天候照顧江富梅，江浸月打算請個護工。王北泰知道以後，立刻主動攬下了陪護江富梅的光榮任務。
王北泰說，一來是替江浸月省了請護工的費用，二來是自己閑得無聊也想找個事兒幹。聽完王北泰的理由，江浸月笑而不語。
每天下班，江浸月都會專門去秀清阿姨開的“頤心湯舍”給江富梅打些補湯。臨出院的前一個晚上，江浸月又打包了一份熱氣騰騰的烏魚湯。
“誰要你天天照顧了？你先照顧好你自己吧。”剛剛走到病房的門邊，江浸月就聽見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。不愧是即將出院的人，江富梅的說話節奏非常明快。
“孩子大了，有自己的事業生活了。將來，還會有自己的小家庭。”王北泰有些尷尬，只好壓低了聲音。“你也是時候為自己考慮考慮了。”
“你先考慮考慮你自己吧。”江富梅的聲音不降反升，她沒好氣地大聲揶揄。“都年過半百了，連個自己的孩子都沒有。”
“噓，小聲一點兒。”王北泰環顧四周，面露羞赧。“所以我說，咱倆搭夥兒過日子，不是挺好的嗎？”
“我是一個不可能再生育的人。”江富梅翻了個白眼，沒好氣地嘟囔著。“你不找個年輕貌美好生養的，找我這種人老珠黃的半老徐娘幹嘛？”
“我新開的進口食品超市，店裏七八個二十出頭的外地小丫頭。個個都能掐出水來，就等著嫁你這樣的本地王老五呢。怎麽，就沒一個瞧順眼的？”
“我不要孩子，也不要年輕的。”王北泰不好意思地笑笑，聲音越來越低。“我就要你。”
“你個老東西，別占我便宜。”江富梅嬌羞地斜了他一眼，輕哼一聲。“我雖然青春不在，但是我保養得好啊。我這家大業大的，你可別耽誤我一個人逍遙快活。”
王北泰拉過江富梅的手，深情地註視著她的眼睛。“你都逍遙快活了半輩子，也該安定下來了。”江富梅別過臉來，少女般嬌嗔著。“我不需要安定，也不需要你陪我。”
王北泰握緊江富梅的手，眼眶泛紅地動情承諾。“我都陪你大半輩子了，也不在乎再陪小半輩子。”
門口的江浸月聽得面紅耳赤，根本不敢進去打擾二人。她正猶豫著，要不要就這樣轉身離開算了。突然，一個大紅色的艷麗人影從江浸月的身旁飄過。
只見一雙大長腿踏著噠噠作響的高跟鞋，趾高氣昂地走進了病房。江富梅聞聲，趕緊抽開了被王北泰緊緊握住的右手。江浸月摸著溫熱的保溫桶，猶豫著走了進去。王北泰見狀，趕緊起身讓座，借口先行離開。
江浸月打開保溫桶蓋，烏魚湯的香氣立刻飄散開來。她剛把烏魚湯端到江富梅的面前，就聽見噠噠的腳步聲飄到了耳邊。江富梅坐直了身子，江浸月轉過臉來。
“喲，梅姐，可太巧了，竟然在這兒碰見你了。差點兒，沒認出來。”那個衣著美艷的年輕女子，香氣撲鼻地靠了過來。“戴安娜？”素面朝天的江富梅定睛一看，面露驚喜。“你怎麽來了？”
戴安娜撩了一下蓬松的梨花燙，嗲聲嗲氣地伸出了手指。“我啊，來看看我姐。”說著，她就用裝飾誇張的閃亮美甲指了指隔壁床的女子。
江浸月打量了一下妝容精致的“戴安娜”，又望了望面容憔悴的“平平”，心裏不由地一陣疑惑。
“我一直都說你啊，美艷絕倫，不可多得。”老道如江富梅，顯然也有疑惑。“沒想到，居然還有個長得跟你一樣貌美如花的姐姐。”
“我們姐妹倆，其實是雙胞胎。”心花怒放的戴安娜，嬌嗔著嘟了一下嘴巴。“只是她平常都在老家呆著，這趟出門看病才來了金城。”
“呀，你姐姐這是怎麽了？”江富梅往旁邊瞅了一眼，又試探著問了一句。“怎麽一直在說胡話呢？”
“5.12大地震的時候，我姐姐被倒下的石板砸傷了腿和腦袋。雖然後來得到營救，但是她的雙腿截癱，腦子也糊塗了。”戴安娜扯了扯嘴角，擠出一個沈重的表情。“我家老漢兒，也是在那時沒的。”
江富梅聽了，不免有些驚訝。“那你可太幸運了，平安無事就好。”“多虧了姐姐，及時把我推開。”戴安娜作勢掩面，哀傷萬分。“不然，我也……”
江富梅眼珠轉了一下，趕緊安慰戴安娜打住。“那你姐姐，什麽時候回老家啊？”戴安娜楞了一下，掰著閃閃發光的手指算了算。“也快的，下個月就出院了。”
江富梅正想問她姐姐得的是什麽病，就看見戴安娜的媽媽拎著熱水瓶走了進來。戴媽媽瞥了戴安娜一眼，沒有說話。然後，她自顧自地在平平的床邊坐了下來。
“我是安安。我是安安。”平平感受到媽媽的撫摸，又開始喃喃自語。江浸月非常疑惑，平平為什麽一直重覆著這句話？
戴安娜踩著金光閃閃的鉚釘高跟鞋，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了平平的病床邊。戴安娜壓低聲音，仿佛在施法念咒。“你是平平。你是平平。”
戴安娜低頭的一瞬間，蓬松的卷發從肩膀滑落，簾幕般遮住了她明艷的側臉。江浸月看不清戴安娜的表情，只覺得她現在迸發出的低沈怒吼，跟剛才和江富梅說話時的嫵媚風情，判若兩人。
“我是安安。我是安安。”不知怎的，躺在病床上的平平突然來了力氣。面露慍色的戴安娜剛要說話，坐在對面的戴媽媽突然擡起了眼睛。“安安，你先回去吧。這裏，有我就夠了。”
戴安娜眼神閃爍，目光遲疑。然後，她驕傲地擡起頭來，整理著泛著紅光的栗色梨花頭。霎時，戴安娜又恢覆到了之前的妖嬈模樣。
“梅姐，我下回再來看你哦。”戴安娜晃了晃腕上掛著的名牌手包，細聲細氣地跟蓬頭垢面的江富梅道別。“我明天就出院了。”江富梅抿了口鮮美的魚湯，似笑非笑地擡起了眼睛。“小毛病，不礙事。”
“哇哦，那可真是太棒了。”戴安娜聞言，立刻露出了浮誇的驚喜表情。“梅姐，周末美容院見咯。”江富梅微微一笑，隨意地揮了揮手。“OK，老時間見。”
第二天，剛好是周六。江浸月起了個大早，來接江富梅出院。不出所料，王北泰比她來得更早。而且，已經打點好了一切。王北泰一見到江浸月，就熱情地招呼著讓她扶媽媽出門。
江富梅化了點精細的淡妝，又特地抹了個烈焰紅唇來提氣色。江浸月還沒來得及上手，精神抖擻的江富梅就神采飛揚地自顧自往門口走去了。
“戴安娜媽媽，我先出院咯。”即將踏出房門的時候，江富梅突然轉頭對隔壁床的戴媽媽告別。“下個月，你們回成都的路上註意安全哦。”
其實，也就是一番客套話。江富梅說完，就立刻回身，準備離去。然而，戴安娜的媽媽卻幽幽地回了頭。“成都？下個月？”
江富梅扭回還沒轉過去的身板，滿臉狐疑地轉著眼珠。“戴安娜昨天說的呀，你們下個月就回成都老家了。”
戴媽媽黝黑的臉龐在清晨的逆光裏更加晦暗，江富梅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。戴媽媽沒有再說話，只是默默地把頭轉了回去。
江浸月不確定，是不是江富梅的唐突打擾了別人。她正尷尬地楞在原地，江富梅就暗暗給她使了個眼色，讓她趕緊出來。
三人一路沈默，快步走出了醫院。到了醫院門口，江富梅才停下匆匆的腳步。“我就知道，這個戴安娜沒那麽簡單。”
根據過往的接觸，江富梅回憶了一下戴安娜的基本情況。戴安娜，自稱是四川成都人。今年24歲，已婚，有一個兒子。
2008年，汶川發生特大地震。因為中學成績優異，戴安娜被當地政府選中，參與了災後重建的校園扶助項目。因此，從未出過省的戴安娜才得以有幸借讀到了金城第一中學。
算起來，戴安娜入學的時間，剛好是林意涵離校的時間。
據戴安娜自己的說法，地震造成的精神沖擊實在是太大了。所以，她的學習成績也跟著急劇滑坡。回到原籍所在地參加高考時，她的狀態更是一言難盡。因此，她被調劑到了金城一所非重點大學的護理專業。
戴安娜剛進大學校園，就因意外懷孕導致退學結婚。戴安娜目前並不上班，只專心在家做全職太太。平時，打打麻將，逛逛商場，做做美容。其他，也沒有什麽高雅的愛好。
“這些興趣愛好，不是跟你一模一樣嗎？”江浸月聽完描述，忍俊不禁。“完全不是我這個年齡段的主流愛好。”
“你怎麽不說，是我的興趣愛好年輕呢？”江富梅擰起眉頭，翻著白眼。“我看著不像24歲嗎？”王北泰聽到這話，哈哈大笑。“你哪像24啊，你明明才20。”
“聽見沒有。”江富梅得意地扶著鬢發，斜了一眼努力憋笑的江浸月。“你王叔叔的意思，是我比你更顯年輕。”“是是是，您說的對。”江浸月一看這陣勢，趕緊鞠躬賠罪。
“哎呀，又開這麽笨重的大車。”江富梅挺胸擡頭，往王北泰的SUV走去。“我一個大病初愈的弱女子，走了這麽久，都沒力氣擡腳了。”
看著江富梅扭捏做作的樣子，江浸月忍不住笑出聲來。“那就讓王叔叔背你上去唄。”
“王公公，扶哀家上轎。”江富梅捏起了蘭花指，戲癮上身般對著王北泰招了招手。“得嘞。”王北泰欣然領命，上前開門。“娘娘，您裏邊兒請。”
上車後的母女二人，並肩坐在了後排。江浸月回想了一下江富梅的描述，覺得戴安娜的人生經歷真是太過戲劇性。
“戴安娜阿姨，呃，戴安娜姐姐……”江浸月推算了一下戴安娜的懷孕時間，忍不住發出感嘆。“那她的兒子，應該差不多有四五歲了吧。”
“那可不。”江富梅從隨身的皮包裏掏出化妝鏡，抿了抿有些脫妝的烈焰紅唇。“我還說她來著，有著跟我女兒差不多的年齡，卻過著跟我差不多的生活。”
“剛進大學就懷孕，可真夠神速的。”江浸月搓了搓手，坐直了身體。“這是‘以身試法’詮釋了什麽叫‘學得好不如嫁得好’呀。”
“‘以身試法’是這麽用的嗎？”江富梅掏出口紅，歪了一下頭。江浸月不理她的反問，又接著追問。“那你知道，她老公是幹什麽的嗎？”
“好像是個開火鍋店的。”江富梅擰開口紅蓋子，一絲不茍地抹了起來。“之前一起做美容的時候，我聽戴安娜說過。好像，還是你們大學城那個‘川味火鍋城’的合夥人。”
“估計，歲數兒應該跟你王叔叔差不多大。”前排開車的王北泰，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。他掃了一眼後視鏡，笑嘻嘻地反擊。“年紀大怎麽了？這叫成熟男人的魅力。”
“可拉倒吧，半截身子都埋土裏了。”自我陶醉的江富梅，立刻翻了個白眼。“眼睛別亂瞟，專心開你的車。”
“你沒見過真人或者照片嗎？”江浸月側過身子，繼續好奇地追問。“為什麽是‘估計’？”
“當然是沒見過，才這麽說的啊。”江富梅斜了女兒一眼，一臉不耐煩地解釋著。“你自己想想，哪個風華正茂的小姑娘剛進大學就被搞大肚子的？”
“如果是同齡的男孩兒，肯定是打了不要啊。怎麽可能退學結婚？我跟你那個沒良心的爹，也是等他畢業之後才結的婚。然後，才有的你。”
“你別忘了，她可是從外地過來的。指不定，也跟我店裏那些小丫頭片子一個心思呢。你想想，你一個如花似玉的本地黃花大姑娘，能看得上你王叔叔這樣的糟老頭兒？”
聽了江富梅這番思路清晰的分析，江浸月不禁對媽媽豎起了大拇指。
“老娘畢竟也在道兒上混了這麽多年。”江富梅得意地撫著臉頰，抿了一下鮮紅的嘴巴。“這些黃毛丫頭的鬼心思，還瞞不過我的眼睛。”
“你就吹吧。”王北泰忍俊不禁，忍不住繼續搭話。“人家成都大小是個省會，會稀罕你這金城的破戶口？”
“你是腦子沒帶在頭上，還是耳朵沒帶在頭上？”江富梅嗤之以鼻，白眼翻上了天。“看她媽媽剛才那個反應，戴安娜一家肯定就不是成都人。”
“十有八九，是從重災區裏的某個偏遠山寨出來的。”江富梅伸出食指，抹了抹出界的口紅。“而且，你看她媽媽和姐姐的打扮，跟她可是完全兩個世界的人哦。”
聽了江富梅的分析，江浸月不禁連連點頭。她今早特意打聽了一下“平平”的病因，只得到了一個陌生的病名，“克羅恩病”。
明明是雙胞胎姐妹，為什麽會有如此大的差異？還有，躺著的那位為什麽會精神錯亂？而且，她還一直呼喊著自己才是安安。
“那你知道，戴安娜的本名是什麽嗎？”江浸月轉過頭來，看著媽媽的側臉。“不知道。”江富梅想了一下，搖了搖頭。“不過，她給自己起了個英國王妃的名字，應該是想凸顯自己的身份高貴吧。”
“那你，見過他兒子的照片嗎？”江浸月掐著手指，默默地在心裏盤算。戴安娜的兒子，應該跟蘭蘭差不多大。“那她兒子，應該得上幼兒園中班了吧。”
“嗯呢，聽說下半年剛剛轉去了‘常春藤’。”江富梅對著鏡子左照右照，撅了一下紅艷艷的嘴唇。“戴安娜花錢，真挺舍得的。”
江浸月一聽“常春藤”，眼睛立刻瞪大了一倍。“那你知道，她的兒子叫什麽嗎？”
“這個我知道，印象深刻。”江富梅無比陶醉地欣賞完自己的精致妝容，心情愉悅地收起了化妝鏡和口紅。“就是英國王妃大兒子的名字，威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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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慶節後，在麻將桌上興致正濃的江富梅突然感覺右下腹部劇烈疼痛。所幸，時刻陪伴左右的王北泰火急火燎地把她送進了就近的醫院。
王北泰擔心，江富梅是不是吃壞了肚子。畢竟人到中年，新陳代謝大不如前了。江富梅在醫院做完檢查，被確診為急性闌尾炎。她剛從手術臺上下來，就被送進了病房休養。
醫院的床位向來都很緊俏，江富梅沒有排到單間。江富梅抱怨三人間人多口雜，王北泰倒是非常知足。他說，有個靠門邊的床位就不錯了。人來人往怕什麽，住住也就習慣了。
隔壁床的病人，似乎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子。陪護她的阿姨，應該是她的母親。看側臉，是一位幹瘦黝黑的淳樸婦女。
那名女子總是喃喃自語，情緒似乎不太穩定。每當她自言自語的時候，她的媽媽就會輕輕地拍著她的被子，碎碎念般低聲安撫。“你是平平。你是平平。”
江浸月白天在學校上班，下班後就到醫院來做陪護。她初聽這句話時，稍稍有點兒疑惑。她暗自琢磨，這個女子的精神狀況是不是不太正常。第二天，她果然打聽到了這對母女是從赤霞灣精神療養中心轉過來的。
趁著“平平”媽媽出去打水的間隙，江浸月躡手躡腳地湊了過去。“我是安安。我是安安。”眉頭緊鎖的江浸月，不禁再次陷入疑惑。平平？安安？難道她記憶錯亂，記混了自己的名字？
江浸月小心翼翼地探頭，望著那張了無生氣的素凈臉龐。“平平”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，只有龜裂的嘴巴在一開一合。
女子這副直挺挺的木然狀態，不禁讓江浸月想起了靳芳菲。然後，她又想起了鮑驪。最後，她想起了沈靜冰。不知道現在，她還在不在赤霞灣精神療養中心了。
為了全天候照顧江富梅，江浸月打算請個護工。王北泰知道以後，立刻主動攬下了陪護江富梅的光榮任務。
王北泰說，一來是替江浸月省了請護工的費用，二來是自己閑得無聊也想找個事兒幹。聽完王北泰的理由，江浸月笑而不語。
每天下班，江浸月都會專門去秀清阿姨開的“頤心湯舍”給江富梅打些補湯。臨出院的前一個晚上，江浸月又打包了一份熱氣騰騰的烏魚湯。
“誰要你天天照顧了？你先照顧好你自己吧。”剛剛走到病房的門邊，江浸月就聽見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。不愧是即將出院的人，江富梅的說話節奏非常明快。
“孩子大了，有自己的事業生活了。將來，還會有自己的小家庭。”王北泰有些尷尬，只好壓低了聲音。“你也是時候為自己考慮考慮了。”
“你先考慮考慮你自己吧。”江富梅的聲音不降反升，她沒好氣地大聲揶揄。“都年過半百了，連個自己的孩子都沒有。”
“噓，小聲一點兒。”王北泰環顧四周，面露羞赧。“所以我說，咱倆搭夥兒過日子，不是挺好的嗎？”
“我是一個不可能再生育的人。”江富梅翻了個白眼，沒好氣地嘟囔著。“你不找個年輕貌美好生養的，找我這種人老珠黃的半老徐娘幹嘛？”
“我新開的進口食品超市，店裏七八個二十出頭的外地小丫頭。個個都能掐出水來，就等著嫁你這樣的本地王老五呢。怎麽，就沒一個瞧順眼的？”
“我不要孩子，也不要年輕的。”王北泰不好意思地笑笑，聲音越來越低。“我就要你。”
“你個老東西，別占我便宜。”江富梅嬌羞地斜了他一眼，輕哼一聲。“我雖然青春不在，但是我保養得好啊。我這家大業大的，你可別耽誤我一個人逍遙快活。”
王北泰拉過江富梅的手，深情地註視著她的眼睛。“你都逍遙快活了半輩子，也該安定下來了。”江富梅別過臉來，少女般嬌嗔著。“我不需要安定，也不需要你陪我。”
王北泰握緊江富梅的手，眼眶泛紅地動情承諾。“我都陪你大半輩子了，也不在乎再陪小半輩子。”
門口的江浸月聽得面紅耳赤，根本不敢進去打擾二人。她正猶豫著，要不要就這樣轉身離開算了。突然，一個大紅色的艷麗人影從江浸月的身旁飄過。
只見一雙大長腿踏著噠噠作響的高跟鞋，趾高氣昂地走進了病房。江富梅聞聲，趕緊抽開了被王北泰緊緊握住的右手。江浸月摸著溫熱的保溫桶，猶豫著走了進去。王北泰見狀，趕緊起身讓座，借口先行離開。
江浸月打開保溫桶蓋，烏魚湯的香氣立刻飄散開來。她剛把烏魚湯端到江富梅的面前，就聽見噠噠的腳步聲飄到了耳邊。江富梅坐直了身子，江浸月轉過臉來。
“喲，梅姐，可太巧了，竟然在這兒碰見你了。差點兒，沒認出來。”那個衣著美艷的年輕女子，香氣撲鼻地靠了過來。“戴安娜？”素面朝天的江富梅定睛一看，面露驚喜。“你怎麽來了？”
戴安娜撩了一下蓬松的梨花燙，嗲聲嗲氣地伸出了手指。“我啊，來看看我姐。”說著，她就用裝飾誇張的閃亮美甲指了指隔壁床的女子。
江浸月打量了一下妝容精致的“戴安娜”，又望了望面容憔悴的“平平”，心裏不由地一陣疑惑。
“我一直都說你啊，美艷絕倫，不可多得。”老道如江富梅，顯然也有疑惑。“沒想到，居然還有個長得跟你一樣貌美如花的姐姐。”
“我們姐妹倆，其實是雙胞胎。”心花怒放的戴安娜，嬌嗔著嘟了一下嘴巴。“只是她平常都在老家呆著，這趟出門看病才來了金城。”
“呀，你姐姐這是怎麽了？”江富梅往旁邊瞅了一眼，又試探著問了一句。“怎麽一直在說胡話呢？”
“5.12大地震的時候，我姐姐被倒下的石板砸傷了腿和腦袋。雖然後來得到營救，但是她的雙腿截癱，腦子也糊塗了。”戴安娜扯了扯嘴角，擠出一個沈重的表情。“我家老漢兒，也是在那時沒的。”
江富梅聽了，不免有些驚訝。“那你可太幸運了，平安無事就好。”“多虧了姐姐，及時把我推開。”戴安娜作勢掩面，哀傷萬分。“不然，我也……”
江富梅眼珠轉了一下，趕緊安慰戴安娜打住。“那你姐姐，什麽時候回老家啊？”戴安娜楞了一下，掰著閃閃發光的手指算了算。“也快的，下個月就出院了。”
江富梅正想問她姐姐得的是什麽病，就看見戴安娜的媽媽拎著熱水瓶走了進來。戴媽媽瞥了戴安娜一眼，沒有說話。然後，她自顧自地在平平的床邊坐了下來。
“我是安安。我是安安。”平平感受到媽媽的撫摸，又開始喃喃自語。江浸月非常疑惑，平平為什麽一直重覆著這句話？
戴安娜踩著金光閃閃的鉚釘高跟鞋，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了平平的病床邊。戴安娜壓低聲音，仿佛在施法念咒。“你是平平。你是平平。”
戴安娜低頭的一瞬間，蓬松的卷發從肩膀滑落，簾幕般遮住了她明艷的側臉。江浸月看不清戴安娜的表情，只覺得她現在迸發出的低沈怒吼，跟剛才和江富梅說話時的嫵媚風情，判若兩人。
“我是安安。我是安安。”不知怎的，躺在病床上的平平突然來了力氣。面露慍色的戴安娜剛要說話，坐在對面的戴媽媽突然擡起了眼睛。“安安，你先回去吧。這裏，有我就夠了。”
戴安娜眼神閃爍，目光遲疑。然後，她驕傲地擡起頭來，整理著泛著紅光的栗色梨花頭。霎時，戴安娜又恢覆到了之前的妖嬈模樣。
“梅姐，我下回再來看你哦。”戴安娜晃了晃腕上掛著的名牌手包，細聲細氣地跟蓬頭垢面的江富梅道別。“我明天就出院了。”江富梅抿了口鮮美的魚湯，似笑非笑地擡起了眼睛。“小毛病，不礙事。”
“哇哦，那可真是太棒了。”戴安娜聞言，立刻露出了浮誇的驚喜表情。“梅姐，周末美容院見咯。”江富梅微微一笑，隨意地揮了揮手。“OK，老時間見。”
第二天，剛好是周六。江浸月起了個大早，來接江富梅出院。不出所料，王北泰比她來得更早。而且，已經打點好了一切。王北泰一見到江浸月，就熱情地招呼著讓她扶媽媽出門。
江富梅化了點精細的淡妝，又特地抹了個烈焰紅唇來提氣色。江浸月還沒來得及上手，精神抖擻的江富梅就神采飛揚地自顧自往門口走去了。
“戴安娜媽媽，我先出院咯。”即將踏出房門的時候，江富梅突然轉頭對隔壁床的戴媽媽告別。“下個月，你們回成都的路上註意安全哦。”
其實，也就是一番客套話。江富梅說完，就立刻回身，準備離去。然而，戴安娜的媽媽卻幽幽地回了頭。“成都？下個月？”
江富梅扭回還沒轉過去的身板，滿臉狐疑地轉著眼珠。“戴安娜昨天說的呀，你們下個月就回成都老家了。”
戴媽媽黝黑的臉龐在清晨的逆光裏更加晦暗，江富梅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。戴媽媽沒有再說話，只是默默地把頭轉了回去。
江浸月不確定，是不是江富梅的唐突打擾了別人。她正尷尬地楞在原地，江富梅就暗暗給她使了個眼色，讓她趕緊出來。
三人一路沈默，快步走出了醫院。到了醫院門口，江富梅才停下匆匆的腳步。“我就知道，這個戴安娜沒那麽簡單。”
根據過往的接觸，江富梅回憶了一下戴安娜的基本情況。戴安娜，自稱是四川成都人。今年24歲，已婚，有一個兒子。
2008年，汶川發生特大地震。因為中學成績優異，戴安娜被當地政府選中，參與了災後重建的校園扶助項目。因此，從未出過省的戴安娜才得以有幸借讀到了金城第一中學。
算起來，戴安娜入學的時間，剛好是林意涵離校的時間。
據戴安娜自己的說法，地震造成的精神沖擊實在是太大了。所以，她的學習成績也跟著急劇滑坡。回到原籍所在地參加高考時，她的狀態更是一言難盡。因此，她被調劑到了金城一所非重點大學的護理專業。
戴安娜剛進大學校園，就因意外懷孕導致退學結婚。戴安娜目前並不上班，只專心在家做全職太太。平時，打打麻將，逛逛商場，做做美容。其他，也沒有什麽高雅的愛好。
“這些興趣愛好，不是跟你一模一樣嗎？”江浸月聽完描述，忍俊不禁。“完全不是我這個年齡段的主流愛好。”
“你怎麽不說，是我的興趣愛好年輕呢？”江富梅擰起眉頭，翻著白眼。“我看著不像24歲嗎？”王北泰聽到這話，哈哈大笑。“你哪像24啊，你明明才20。”
“聽見沒有。”江富梅得意地扶著鬢發，斜了一眼努力憋笑的江浸月。“你王叔叔的意思，是我比你更顯年輕。”“是是是，您說的對。”江浸月一看這陣勢，趕緊鞠躬賠罪。
“哎呀，又開這麽笨重的大車。”江富梅挺胸擡頭，往王北泰的SUV走去。“我一個大病初愈的弱女子，走了這麽久，都沒力氣擡腳了。”
看著江富梅扭捏做作的樣子，江浸月忍不住笑出聲來。“那就讓王叔叔背你上去唄。”
“王公公，扶哀家上轎。”江富梅捏起了蘭花指，戲癮上身般對著王北泰招了招手。“得嘞。”王北泰欣然領命，上前開門。“娘娘，您裏邊兒請。”
上車後的母女二人，並肩坐在了後排。江浸月回想了一下江富梅的描述，覺得戴安娜的人生經歷真是太過戲劇性。
“戴安娜阿姨，呃，戴安娜姐姐……”江浸月推算了一下戴安娜的懷孕時間，忍不住發出感嘆。“那她的兒子，應該差不多有四五歲了吧。”
“那可不。”江富梅從隨身的皮包裏掏出化妝鏡，抿了抿有些脫妝的烈焰紅唇。“我還說她來著，有著跟我女兒差不多的年齡，卻過著跟我差不多的生活。”
“剛進大學就懷孕，可真夠神速的。”江浸月搓了搓手，坐直了身體。“這是‘以身試法’詮釋了什麽叫‘學得好不如嫁得好’呀。”
“‘以身試法’是這麽用的嗎？”江富梅掏出口紅，歪了一下頭。江浸月不理她的反問，又接著追問。“那你知道，她老公是幹什麽的嗎？”
“好像是個開火鍋店的。”江富梅擰開口紅蓋子，一絲不茍地抹了起來。“之前一起做美容的時候，我聽戴安娜說過。好像，還是你們大學城那個‘川味火鍋城’的合夥人。”
“估計，歲數兒應該跟你王叔叔差不多大。”前排開車的王北泰，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。他掃了一眼後視鏡，笑嘻嘻地反擊。“年紀大怎麽了？這叫成熟男人的魅力。”
“可拉倒吧，半截身子都埋土裏了。”自我陶醉的江富梅，立刻翻了個白眼。“眼睛別亂瞟，專心開你的車。”
“你沒見過真人或者照片嗎？”江浸月側過身子，繼續好奇地追問。“為什麽是‘估計’？”
“當然是沒見過，才這麽說的啊。”江富梅斜了女兒一眼，一臉不耐煩地解釋著。“你自己想想，哪個風華正茂的小姑娘剛進大學就被搞大肚子的？”
“如果是同齡的男孩兒，肯定是打了不要啊。怎麽可能退學結婚？我跟你那個沒良心的爹，也是等他畢業之後才結的婚。然後，才有的你。”
“你別忘了，她可是從外地過來的。指不定，也跟我店裏那些小丫頭片子一個心思呢。你想想，你一個如花似玉的本地黃花大姑娘，能看得上你王叔叔這樣的糟老頭兒？”
聽了江富梅這番思路清晰的分析，江浸月不禁對媽媽豎起了大拇指。
“老娘畢竟也在道兒上混了這麽多年。”江富梅得意地撫著臉頰，抿了一下鮮紅的嘴巴。“這些黃毛丫頭的鬼心思，還瞞不過我的眼睛。”
“你就吹吧。”王北泰忍俊不禁，忍不住繼續搭話。“人家成都大小是個省會，會稀罕你這金城的破戶口？”
“你是腦子沒帶在頭上，還是耳朵沒帶在頭上？”江富梅嗤之以鼻，白眼翻上了天。“看她媽媽剛才那個反應，戴安娜一家肯定就不是成都人。”
“十有八九，是從重災區裏的某個偏遠山寨出來的。”江富梅伸出食指，抹了抹出界的口紅。“而且，你看她媽媽和姐姐的打扮，跟她可是完全兩個世界的人哦。”
聽了江富梅的分析，江浸月不禁連連點頭。她今早特意打聽了一下“平平”的病因，只得到了一個陌生的病名，“克羅恩病”。
明明是雙胞胎姐妹，為什麽會有如此大的差異？還有，躺著的那位為什麽會精神錯亂？而且，她還一直呼喊著自己才是安安。
“那你知道，戴安娜的本名是什麽嗎？”江浸月轉過頭來，看著媽媽的側臉。“不知道。”江富梅想了一下，搖了搖頭。“不過，她給自己起了個英國王妃的名字，應該是想凸顯自己的身份高貴吧。”
“那你，見過他兒子的照片嗎？”江浸月掐著手指，默默地在心裏盤算。戴安娜的兒子，應該跟蘭蘭差不多大。“那她兒子，應該得上幼兒園中班了吧。”
“嗯呢，聽說下半年剛剛轉去了‘常春藤’。”江富梅對著鏡子左照右照，撅了一下紅艷艷的嘴唇。“戴安娜花錢，真挺舍得的。”
江浸月一聽“常春藤”，眼睛立刻瞪大了一倍。“那你知道，她的兒子叫什麽嗎？”
“這個我知道，印象深刻。”江富梅無比陶醉地欣賞完自己的精致妝容，心情愉悅地收起了化妝鏡和口紅。“就是英國王妃大兒子的名字，威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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